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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人的自尊就是个器皿,有容量,只能承受那么多。吴阿迪突然一阵委屈气闷,后来就再也没能从这股无名恼怒中缓过神儿来。

    秋明凯的胃病来得快,知道他三餐不规律,保护嗓子不烟不酒,凉的却没少吃。他常在课上就犯胃痛,绳索似的歪歪扭扭泻下来,倾挂在吴阿迪肩上。课叫停,学生撒野。他住三层的一个独间,天花上是大团霉迹。素水入冬就潮,水汽湿湿黏黏地滑进袖口脖子。吴阿迪搀扶他倒进棕绷床,给他冲了只小暖水袋。刚贴上去,手就被一擒,吴阿迪抽不开,抬头喊他,秋、秋老师。秋明凯手心溽热,两唇发青,眼中射出一线清光,窥伺考察一般,牢牢系着他、射穿他。秋明凯轮廓瘦削,两颧高耸,额头宽朗,头发梳得体面。他声音极倦怠,又含有股凶狠劲儿。

    你词都记得怎么样了?下次来我屋,我检查听听,专门检查你一个。多练多学,以后一定有口饭吃。好歹算为你妈分担一点。你和你妈妈很像。你现在比她还柔美。是有生错性别这种人的。是有人生下来就注定有罪的。如果我当年得到她,就没有你,你也不会错生,你就不会痛苦。她也可怜。她不再嫁么?我娶不了她也忘不了她,但我也不爱她了。有时候,我还是要找一个人来暖一暖,哎,一个人,冷冷清清。你和她真像啊!真漂亮。我不知道爱谁好。谁来爱我呢?

    吴阿迪看着他面颊上的一串眼泪,心一窒,就把手掌挪至他胸口捂住。他一声呼吸浊重,颤抖而慌张急切,吴阿迪张嘴没来及呼出一声,被扽得猛栽下去,被擒着的手揿到他升高胀大的两腿之间。天整个儿凶猛地扑跌下来。《天仙配》戏文里,董永唱给爱妻七女,说一见锦绢色色新,娘子果然有才能!

    织蝴蝶,蝴蝶成双对,织鸳鸯,鸳鸯情意深。

    十六中正月里放寒假,校舍楼空荡荡。厉思敏抱给吴阿迪半箱甘甜的橘子,“我家自己种的,比买的甜。”

    “太多我可拿不走。”吴阿迪蹲下去就站不起来。

    厉思敏帮着拿,突然扥住他说:“你裤子后面怎么有血?”

    “啊?”吴阿迪扭头看,果然是。他目光昏懵,又无比恐惧。

    不能说是吴阿迪毁了厉思敏的半生,但至少是为了他,厉思敏伤人致残,未能毕业就先蹲了两年劳教所。一笔污渍漫洇,后半生的纸张都染灰了。

    三十儿没声没响地过掉了,合伙包了两屉白菜饺子,放了两挂千响的鞭炮,收了几张邵锦泉的压岁钱,拜了侠肝义胆关云长,许了几个不痛不痒的愿。侯爱森组织他们扫除。分工有序,各司其职,柳亚东扫地,兰舟抹玻窗,胡自强负责来来回回往出搬杂物。人是不打扫永远想象不出家里能匿得了这么多东西,胡自强扛出去少说百来斤废物。柳亚东弯腰掏床肚,没留神踩了胡自强的脚,扭头连说没看见对不起,却看他拿干净的衣袖抹擦脏处,反复多次,非常珍惜的模样。

    盯了会儿,柳亚东问:“你买的?”

    胡自强一滞后摇头,说不是。

    “丽茹姐给你的。”柳亚东撂下扫帚拽他胳膊:“下次别要了,你自己拿钱买,或者我给你买。”

    “你觉得他们钱不干净。”胡自强抬头:“我们用的钱,又有什么区别呢?”

    “区——”

    “他们是坏人,咱们干一样的事儿,好到哪儿去了?”

    说的真叫一个对。

    有个问题柳亚东想了蛮久,他扭头去看兰舟,又转回来轻声问:“我就一直奇怪,谭胖头当初怎么会选你俩个?”

    胡自强揉揉鼻子,做了个僵僵的笑容:“你猜呢?你和船儿,心思比我深多了,我可不信你来这里没猜过。”

    这事儿一想,就是一手的油汗。

    “因为.......”柳亚东舔了舔嘴巴:“咱们都没爹没妈的贱命一条,就算挡枪死了,也用不着偿命。”

    “也得有由头。”

    “泉哥挑人,他拍板。”

    真他妈可怕。

    胡自强低头,颠来倒去把玩拇指:“我知道他们不是好人,但、但我们也碰上过什么好人啊亚东?我也不敢说咱们碰见的下一个是好是坏,咱们不都是.......不都是身不由己么?”

    停了会儿,柳亚东朝他直乐:“你多大啊?六十五了?就知道身不由己了。”

    胡自强赧然地低头,拇指搔了搔眉心。

    “坏我认了。”柳亚东说。

    “那要有天,有人要死你手呢?”

    柳亚东吸满一口气,“他的命我的命,我就选他的,他的命你和船儿的命,我选你俩的。”

    胡自强咧开嘴:“你真像杨过。”

    柳亚东挑眉,往右胳膊上划拉一道,笑说:“咒我断臂呢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,我——哎船儿——”

    窗台上有水,水结了冻,兰舟失脚往下栽。梆!

    柳亚东紧抱着兰舟,被他一身骨头撞得胸口嗡鸣。他卑鄙地捆他,鼻尖触及他颈间,知觉他味道。

    元宵未到。这一头,达官贪了拨款老板黑了工资,各赚一满钵,隐匿的赌坊红红火火,绿绒桌见缝插针地添,金鼎一晚散得掉成箱的好烟。又正是支队拼业绩的节骨眼,金鼎一群丝毫不敢懈怠,一天几近大半儿都在监视盯梢,支棱着两只耳朵听窗外暗风吹雨。柳亚东场子里泡久了,早出夜归,闹不着觉睡,欲望又频繁,搞得精神疲怠。又腌出一身浓郁的烟味儿,他最近都不愿挨兰舟近了。

    盘开得多,屁事儿就多。初二一赌客来搓麻,是早三年就染瘾了,垒下一笔债,好歹都是亲戚的,不要求剁手剁脚,只收走他每季的几亩收成。一不紧迫,就想着法儿抵了地皮找信用社借钱,输精光不算,老婆知道了,要么农药要么离。正焦头烂额呢,提心吊胆地摸牌,一抓抓张臭的,捶胸顿足,当场就掀了牌桌。照涂文说的,往死打一顿了结。

    凌仔柳亚东把人搡进后巷,凌仔推着眼镜瞅柳亚东,柳亚东没说话,接过他手里的铁管一顿挥打,像拿木槌浆件儿衣服。人爬出来了,五官淤肿,口鼻淌血,满嘴碎牙。

    柳亚东被抓伤了脖子,很深一迹豁口。午饭的当儿,兰舟抱了盒药水儿去休息间找他。先嚓酒精,后抹碘酒,完毕,再扑层云南白药粉。柳亚东听摆布得很,一手拿筷一手托饭,仰着脖子不敢动,他盯着天花的一角出神,喉结上下滚动。兰舟捻着棉球擦拭,在他颈间说话,拂一股股暖湿的气息,说最近水放得多,一笔又一笔,阿迪哥讲难免有赖的,上一年的也没清完,你又得跟旧强哥......柳亚东忿道,有的人就要把自己搞得不人不鬼,到死才肯后悔。说完,两人各自陷落进沉默,些微一点的窘促弥开来,成了窗上凝的雾。

    兰舟嗓子一紧,冒出一股蚊哼样的调子,旋律挺清楚。柳亚东借机嘲笑,喉结滚动得更急促,问唱的什么玩意。兰舟闭嘴摇摇头,过会儿又说,阿迪哥这几天一直在哼,我也不知道词,好像叫......《执迷不悔》?执迷不悔,柳亚东将歌名重复念了,语气轻之又轻。

    他收理视线,投给兰舟,不响地盯他鼻翼微微地翕动,和两唇剥离粘膜牵扯的一刹那,有点痴痴的。兰舟一点不敢抬头。

    “我比你又高了。”柳亚东慢吞吞地说。

    兰舟叹气儿:“坐着不算。”

    一寸光阴很快地就溜走。

    这头,邵锦泉是个皂白分明的,说要干什么,风樯阵马,立刻安排。付文强和邵锦泉最大的不同,是邵锦泉精明到位,一半理智抽离自身站高俯瞰,任何人的盘算目的他利析秋毫,看得明明白白。这是成大事儿的料子,无论好事坏事。同为头面人物的付文强和他相比,“根基”比不雄踞素水的文琦一脉稳固不少,唯独缺一点不形于色的能耐,受辱了,折十报百,被捧了,轻易就飘飘然。邵锦泉蔑视他这个人的浅薄跋扈,却忌惮他垄断的零担运输,他囤积的大小军械,他手下“敢死”的一支杀手。

    不是说死不起,是非必要情况,邵锦泉不想折他一兵一卒。

    收消息说何老卵置了新车,挂了经理的名头陪伴付文强进出紫金会,邵锦泉就猜他一定替付文强牵头了一笔大单,又知道他九七年在云南服过几年刑,心里就明白了大概齐。说男人两根尊严的骨头,一根名利,一根女人,两头一连又像杆秤,何老卵最近一头重了些,另一头更容不得轻一分一毫,邵锦泉了解得很。他叫来侯爱森,给了盒女人的进口礼品,托他以涂文名义送去许青青家里,要声张一点。侯爱森觉得这伎俩太白,对涂文也太损,他得骂人,邵锦泉摸着甲盖笑微微说,戏做给何老卵看的,搞复杂了他能看懂?旧强什么人我太清楚了,喊两嗓我随他便,回头我安抚。

    果不其然,三天一过,老贾把邵锦泉带进茶房雅间。

    “气坏了,找付文强,求他开库拿枪。”

    “崩旧强?”

    “不是,要先崩掉那女的!”

    邵锦泉笑:“他就不撒尿照自己,不想她凭什么在他脚边耗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担心,连累了那娘们,我们就太不地道了,何况.......旧强难做人了。”

    “没真杀吧?”邵锦泉问。

    “没!付文强正憋招儿呢,能让他再那么明目张胆?现在搞岔子,他那一帮都不要命啦。反正是正反四五个巴掌劈脸抡了,家里砸得稀巴烂,楼上楼下晓得他那户是鸡搭黑社会,也没人报警,那女的脸都肿不能看啦,啧啧啧啧。”

    “事过了,让丽茹把人收进春水堂吧,她干的不是散单么?”

    老贾慧黠地眯着眼:“那都后话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看他是恨入骨了。”

    “哈!别讲入骨,我看他掘他老涂家祖坟的心都有了!”

    “安排人看紧了,别真叫他得手伤了旧强。”

    “哎。”

    戳到那根筋了,理智算屌。这天涂文带臭葱去砸了江北一家木料加工厂。瓶瓶臭葱把老板家老婆孩子锁进里屋,涂文进门打砸,拎一个汽油桶,边走边洒,边洒边哼,烟就叼在嘴边,火点子颤巍巍的要往下落。老板是过年回家撂一笔家用看一眼孩子,没来得及逃。他见情形不妙,唯恐要偿命,就连忙下跪磕响头,哭嚎着求宽容。涂文眼都不眨,把倒空油桶扔远,一脚蹬进他心窝里,问:“早不晓得拿钱来还?你儿子晓得你一晚能输七八万?磕,你再磕响一百个不停,我只烧掉你半爿厂?划不划算?”

    老板咚咚咚咚咚,连着五个,地都在震。他嘶哑地求饶:“我拿货抵一点,我回北京再赚赚,秋天一定还上的!”他头上淌着血,去开了顶里一间仓库的卷闸门,搬出三个橘澄澄的桩。涂文环臂抱胸,说这什么鸡/巴劈柴烧的玩意儿。臭葱扽他袖子,附他耳边小声说:“海黄树心吧?千把一斤的好木料。”

    涂文回去一路都在嘀咕:“我他妈就是太好糊弄了,万把一斤我搞回去也是当柴。”

    路过阳明路菜场,涂文下车要去廖记切一点卤味。廖姐斩了两只猪耳一只猪舌,边往袋子里舀老卤,边跟涂文问寒问暖,涂文笑着应着,低头没掏出钱呢,咣,天地一暗,后脑勺一痛,鼻腔里一甜。

    阳明路的废巷子里,柳亚东环臂,缩下巴,冻得直哆嗦。

    侯爱森卷着枪上的牛仔布,瞄着他笑:“你这个年纪不应该最不怕冷么?肾又好火又足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柳亚东点头:“热得我满大街找卖黄碟的。”

    侯爱森乐出声儿,顶了下眼镜:“你还挺逗。”

    柳亚东摇头,表示别,我这人冷漠无趣得很。

    侯爱森看看他削薄的袄子,他旧扑扑的武鞋,疑问:“你这会儿不算武校里一文不名的穷学生了,怎么连个体面衣服钱都不肯花?小兰跟小胡,我看都置办新的了,就你过冬还靠抖呢?”

    柳亚东办了个折子,到手那点儿全存了。折子一开始藏枕头里,想想觉得挺难受的,好像它很宝贝这个,就又大喇喇地摆桌上。除了给兰舟买了鞋,唯恐胡自强察觉什么,也买了一双给他,名曰补他的生日礼物,之后,就再没动过里头一个子儿了。说不上是省,是贱,一边干着混蛋事儿,一边收着钱,一边嫌它不干净。但得承认,随着数目增多,这份“嫌”徐徐在减淡。“我在武校花不到钱,现在有钱就有点儿不知道怎么用。”柳亚东搓着高鼻梁扯淡。这世上,就吃奶花钱不用教。

    “会攒钱的都是好男人。”侯爱森揶揄他,“以后攒一点,全国先玩一玩,到深圳再做个小买卖。”

    柳亚东抬头看他。四处看看,做个买卖,这八个字,如梦如幻一样。

    “......歇吧。”柳亚东笑。

    “不想去素水外面?”

    当然不。柳亚东沉默以答。

    “你觉得你三个脱不了身?”侯爱森跟着邵锦泉,洞察力也是非凡的。

    柳亚东转头冲墙咳了两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