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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邵锦泉顺着看,旧扑扑的球鞋面儿都皲出纹了,但很干净。左右一瞥,三个人都这样。会把鞋擦得这么雪亮,原因可能很单纯:要去新地方见不认识的人,再寒酸也要点脸。他没征求同意,就摘了手套,用掌依次抚过三人的后颈,温暖不滚烫,亲切不逾矩。“穿的用的到了帮你们买新的。”带回手套,又问:“没小同学出来送送?”

    兰舟摸了摸后颈,说:“没睡醒就没喊他。”

    邵锦泉笑:“怕哭?”指指两株海棠,说:“花儿还带着呢?”

    兰舟笑笑没接话,他就没继续问,拎起三个包:“这个放后备箱,走吧。”

    没人回头望一眼“龙虎武校”四个铜字。一是烦这儿、倦这儿,痛恨吃油条五指山,没什么舍不得;二是龙虎防着男孩儿浑,给放过一部少年犯罪侦查纪录片,里头的犯罪分子吃完牢饭放出来,都得这么假惺惺地望眼少管所,戏好的还流泪,和狱警抱得紧紧的。龙虎不是少管所,不能弄那么伪。三个人坐后排,关门抵住了冷峭的风。邵锦泉放下手刹,向前开。

    春明受不了那件紧紧勒着头脸的橡皮衣,受不了成了个丑八怪,受不了掀开皮肉敷药的疼,受不了她女儿蔑骂的臭/婊/子,她从县医院皮肤科六楼往下跳,大头朝下,飞溅出一滩红白。鲁歪头局子里拘着还没提审,老太太打足十二万分精神,带着哭啼啼的孙女坦然操办起了白事。谭寿平给的数目于她不小,她只需烦神去堵闲人的碎嘴。堵了路是因为吵了架。她家街门上挂起的白纸吊飘到了左邻家,左邻将纸吊一撕为四,一大早扔回去:“晦气,还净是狐狸骚。”

    老太太办白还穿一身葡萄灰,她拾起纸碎乜斜眼说:“未必你家的不想沾?我家出墙都看不上。”左邻大怒:“妈的!浪出光荣的还真是没见过!带着丫头,老小一家都改姓潘吧!”老太太带风一巴掌掴上去。掐大了,掐出两家人,文武带打,和花花绿绿的花圈簇作一团。

    邵锦泉压着刹,从人群外侧滑过去,谁被搡撞在车门上,胡自强一“哎”。三个人向外探看,指认七颠八倒里的一闪熟脸。指认到了黄德雄,下晚班,蹬车回家,掺进来劝架,无端被人抓住了衣襟喷洒唾沫。人像团漩涡中的鱼群一样,目色狰狞,纷纷拍打尾、鳍,相互推挤。宏大的大河里,总有鱼是躲得过的,侥幸顺流,或着洄游,又总会卷进去一旋。

    嘴里的白汽朦胧了车窗,柳亚东一皱眉,突然就有点不舒坦。他目前为止人生第无数次感到了为人的下劣和卑小,但自己不幸也是其中一份。

    后视镜下挂着串水头足足的玉花生,晃荡晃荡。邵锦泉瞄眼后视镜,开了车里的车载CD,调了音量。盗版碟早满大街了,十块一张捎带着三级片,互联网又有崛起之态,买正版碟着实嫌傻。重金属摇滚他是不爱的,和推麻、装修、练小提琴一样,常逼得他想提着雷鸣登重操旧业。唯独文琦介绍给他的这个歌手,他听得进,继而喜欢,着迷。他想自己以后不干了,要换台大排的路虎,驰到无人的公路旷野,看糜烂的暮色,也要听他来清洗魂灵。

    柳亚东把手臂横搁在鼻梁上,兰舟阖眼贴着椅背,胡自强惘着张温淳的脸。

    曾梦想仗剑走天涯,看一看世界的繁华。

    这么一听,柳亚东也就听了往后的几十年,也听张楚、崔健,但都不及对许巍的偏爱。许巍是个真浪子、真诗人,说不上发迹过,但心气儿很高。柳亚东喜欢他这个人像水一样恣睢流淌,作宽作窄,捏不着他七寸。柳亚东觉得他还是能把许巍当老师的,他未曾预料的、自己最重彩的这一年,许巍已经不激昂了,不爱躁了,抑郁完了,抱着吉他归真返璞了。柳亚东臭不要脸地把这看成一种意气的继承,闹得好像和许巍一桌儿划过拳,还加了QQ好友。

    桑塔纳出了和平路,白驹岭就更远了,两侧旧景,皆在大亮的天色里被拉成了长曝光。

    世界之大,大于世界,有时候一场梦里就走完了。柳亚东最先醒的,动动脖子往车窗外一瞄,已经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了。树种香樟,富强影印、红四方摩配、高升酒楼、圆圆快捷宾馆,彩票站......一街的门面挨挨挤挤,大大繁华于螺丝岗。转到那头,胡自强枕着兰舟睡,兰舟罕有地横斜着。看向前,邵锦泉正一手扶方向,一手夹着烟。感觉到了目光,他看向后视镜,笑:“等等到了。”

    “饮、饮茶亭路?”

    柳亚东一动,兰舟就缓缓歪斜到他肩上了。柳亚东定住,挺直腰身,撑住他的重量。又碰了碰他温乎乎的手背,在上面划了个圆。

    “先不是。”邵锦泉递过三朵全白的绢花,三枚别针,“这个,你们等一下夹在衣服上,那个手套先别戴了。”说的是胡自强,说他脱了线头的那副枣红手套。胡自强说是她妈留的,他戴略有点儿紧小。

    厉思敏按规格办丧,茶楼清早发辆小巴,载了些亲朋旧友,算蛮冷清的。厉思敏走得实在太可惜,谁也没想过他一米八几的男孩儿能得个淋巴癌,查出一个月,就瘪得齁瘦,脖子上密匝匝生出肉瘤,一张崎岖的脸上独剩双点漆的黑眼,头发也脱光了。吴启梦给他弄了个瓜皮型的帽子,戴上像个满洲贝勒,吴启梦就管他叫“敏阿哥”。厉思敏治了三个月就没了,一算,次月他也才满二十五。

    说人快不行的时候,县医院护士站里的小姑娘都偷着掉泪。厉思敏人高又帅,逢扎针要低头给护士道谢,末了一个疲倦地微笑。哪个姑娘不喜欢这样的》护士长长得像孝庄里的斯琴高娃,眉心一颗极有福相的痦子,她送厉思敏一个佛牌,说,九华山上开过光的,保佑你平平安安,治好了,姐姐我给你介绍漂亮女朋友。厉思敏要了佛牌挂床头,笑着摇头说,东西我收了,女朋友就算了,我自己还养不活。

    前天抢救,硕大的仪器推进房,白衣白褂们涌进去,门“砰”地一合,拦了道生死桥。涂文贴着摩托罗拉,嘴巴里唾星子飞溅:“吴阿迪你他妈狗娘养的玻璃货快回来!”侯爱森哑着嗓子让他别搁医院嚷嚷,吴启梦回骂:“日你姥爷,回,那你他妈让厉思敏那个狗娘养的别点什么锅贴要吃!”

    “吃个狗屎!我操/你妈!”涂文声音打抖。像擓融化的油脂,他贴墙滑下去哭:“人不行了!还他妈吃狗屁!快回来!”

    吴启梦恨死了,为一口锅贴没见着他最后一面,还摔了他的小手机。

    厉志强原前是部队退伍,命硬如其名,屡屡断弦屡屡再续,厉思敏算来有一个亲妈三个小妈。厉志强保家卫国,恼恨厉思敏不正派为人,早和他断了父子关系。涂文几次三番致电去石墨镇报丧,厉志强都不信,啐口痰说:“死好,让那龟孙儿去死!与我无关。”涂文大骂他是个杀千刀的老王八,抱着厉思敏的遗像,连夜骑着辆大摩杀去了石墨镇。他一头焦黄的短,后颈子上一圈盘龙,厉志强见他不像个好玩意儿,就提着爬犁追打。涂文沿着米家水甸狂奔,扯开像上的黑布,边挡边吼:“爱信不信!不死我画他遗像烧钱玩啊我!淋巴癌知道吧淋巴癌!你狠人呐!操!你儿子孤零零的没你命长,你老牛逼是不是?!”厉志强看见像上那张极肖似自己的面孔,才信,继而猛然定住,咕咚晕倒。早上来前,他还躺在县医院里挂水,直捶床叫悔,直喊我的儿。

    县殡仪馆地方小,追思厅就那么两个,鼓乐队也就那么一支,吃饭如厕要排队,办追悼会还他妈要排队。侯爱森塞了管事两千现票一条芙蓉王软蓝,才排在了最前头。

    邵锦泉停车下来,扭头说:“稍等一下,一会儿来叫你们进去。”

    柳亚东一行站定在厅门前,怔愣了挺一会儿。胡自强不忌讳大清早又见白,但好歹得告诉他死的谁。他咽口唾沫揉揉眼:“不说好......茶楼么?”

    兰舟别上绢花,拨弄正,说:“搞不好骗我们来当仵工的。”

    “不会吧!”胡自强眉毛一耸。

    柳亚东和兰舟在一旁笑。身后有车鸣笛,几辆黑桑开近,三个人让身。车缓缓停住,开门下来些穿黑带花的男女。

    第8章

    追思厅里站了个吴启梦,显得特别出跳,但不是因为他漂亮,他不漂亮。

    三个人像被分了铁铳推进战壕伙头兵,一贯见锅碗瓢盆,此刻此情的东西,陌生得显粗粝。黑漆漆的吊唁的人群里,胡自强悄悄指他,他小声问兰舟:“哎......你看他是个男的吧?”兰舟把他的手指头挞下来,皱眉发嘘音。柳亚东动了下舌头,瘪着嗓子笑:“就你最会装正经,跟个村主任一样。”兰舟朝他龇牙:“被人打了别哭。”

    哀乐起,三个人闭紧嘴。四周有低低的嘁测,和费力呼吸的声音。

    吴启梦多少有点儿故意为之。还三九呢,厚棉袄已经不穿了,改样式时兴的黑色呢子外套,前胸隆一个小弧,穿堂风过,人其实在微微发抖。一条黑亮的马尾辫子,脑袋后面扎得不高也不低,撇到前面,长度与锁骨齐平。他嘴巴涂成红色,眼盖上抹了晶亮影粉,正和显沉的卷睫一块儿忽闪。他蹬双半高跟的羊猄女皮鞋,捆着他的大脚,却把腿拔长了三寸。他指甲盖儿是宝蓝的。他周身在呼喊:我是个女人!反倒告诉人——他性别男。此类打扮,常和二椅子、玻璃货、兔等等名词相勾连。但只看打扮还不足以甄别,词境里的厌弃也不够威厉,换个形容:就一变态。短小精悍。

    追思会流程清简,时代愈近腾飞,凡事愈要快!快!快!死的人亲故寥寥,嚎啕和劝慰的时间都可以免掉。厅里响着女音的哼鸣,邵锦泉走在前,搀扶厉志强绕冰棺一周。老军人到底是老军人,悔青的那段肠子决不能露。厉志强曲着背蹒跚,喉结在颈间滚动,他用力抿着嘴,肌肉抽动,目光紧粘厉思敏煞白平静的脸。邵锦泉一臂半展,亦步亦趋护在背后。侯爱森的眼睛猩红猩红,扭头一望,吴启梦耷着脑袋跟在最后,像梦游,全然不看遗体。他叹气儿,拐涂文一胳膊,说:“阿迪魂没了。”

    涂文这人仗义,但再椎心的事情,他也吝啬地哭只一场。他黑夹克借的邵锦泉的,哪哪儿嫌长,穿着像个饭罩。他蓬着焦黄的头发,耸肩,瞧着冰棺咧嘴,像厉思敏一会儿就睡醒。他说:“正常。我那会儿跟曹露分手,也他妈这怂逼/样。当然咯......”他费力一咽,明显噎了,继续说:“那位是跟好男人潇洒去了,这位是死了,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侯爱森抠着眼角,咬着腮:“你这笑比他妈哭还丑,放不下就别逞强。”

    “哎呸!”涂文揪下几根黄菊瓣子,夹在人中里,说:“放不下她一身嫩肉,便宜那烂货了,但求别染她一身杨梅疮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服什么?”侯爱森摸了摸冰棺盖,琢磨遗体美容是不是太糊弄了,一副朗朗的男儿脸,怎么跟吴启梦似的还给抹了个红嘴唇,“长脑子的都跟那个个体户,当个小老板娘不愁钱话。跟你一个地痞流氓吃血饭的?一身脏账,半夜翻个身就守寡,要么守到个半残,你那鸡巴镶金了她不走。”

    说到“那儿镶金”,涂文嘿嘿笑,说:“耶,镶也不是我啊。”他朝冰棺一撅下巴:“这位!那生猛的,回回钉得小姐嗷嗷叫,隔壁坐着我都觉着地在震。”

    侯爱森都给逗了乐了,带着泪笑出声:“闭上你狗嘴吧,一会儿给你气坐起来。”

    “坐!坐一个我开开眼,挡着盖儿呢别把头磕了。”涂文手揣进兜里,狠狠盯着厉思敏,嗫喏说:“傻/逼呢这不是,真要能活就好了......”

    追悼的顺次与家属握手,以表劝慰。说不清时机,厉志强枯枝似的两手瞄准吴启梦伸去。手箍住他蜡黄的颈子,陡的又变成铁钳,向内收紧。一时来不及反应,吴启梦只怔怔地被搡出人群,梆当,脊背跌撞上冰棺一拐。人人似乎都想闹点儿动静,惊醒寡言少语罕有愤怒的厉思敏,激得他揭棺坐起来吼:吵什么?厉志强力气之大,大到自己的虎口发白,吴启梦两膝一软,挣扎着跪倒在地,皱着五官呼嚎。

    柳亚东三人见吊唁的人哗啦围上去,惊呼的,拉扯的,围挡的,耸眉看戏的。人圈中央,厉志强牙床紫红,外龇的黄牙焦得像一排苞谷粒儿。他泪水沿面皮上的褶纹顺流,一句跟不上一句地大口吸气:“你还我的儿子!你这个千刀万剐的!你这个不男不女的!都是你!都是你!都是你!”

    司仪退开,身经百战似的一划掌,不知道是说“撤”,还是去喊人。吴启梦辩解的余地都没有,他觉着自己如同倒吊着入了水,肺部以上胀得发麻。邵锦泉率先去阻挡。他搭上厉志强手腕,皮肉硬绷绷,发觉他根本没留情,似乎抱定不掐死不罢休。暗地里,邵锦泉有一百种手段铲除纠纷;明处,他又比任何人都要知情达理,要习惯用嘴去疏解问题。

    “您先放开!有什么话咱们冷静下来好好说!死者为大别在这里闹。”邵锦泉低声。涂文侯爱森一人掰扯一只手,人人插嘴劝一句。

    情绪有个波峰,越过后必然回落。僵持很短一刻,厉志强颓然松手,跌坐下去,吴启梦瘫软在地扑倒匀息。依然是柔柔的一个女人姿势。人群自觉地散开,自觉地眼观但不言,自觉地三两接耳,由大圆变成一个个小圆。追思厅又静肃悲怆起来,厉思敏依然静静的躺着,不可能再起。

    没来由地被气氛感染,像腌菜石压在了心包肉上。柳亚东舒了口气儿,侧过头瞄兰舟。他也是同样一种迷惘的神色,同样胸膛一鼓,再缓缓瘪下去。

    退到角落看人进人出,兰舟肩上着了一记,“哎!”

    三个人一齐回头。焦黄发、宽下巴,颈子上一圈青色的盘龙,饭罩似的黑夹克。涂文拽着面色惨败的吴启梦,睒了睒三人,口吻不浓不淡问:“新来的?”

    由柳亚东回答: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行吧。”涂文头朝厅外一扬,“跟我走,带你们去住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空气潮冷,渥着县城的旧味。只是在素水县南,也很觉得陌生。天大亮开来,晨光照旧要穿过云摞,等投在覆雪的地上,几乎不剩温度了。视界里渐显了些精装的铺面,粉刷光洁的幢幢民居,工整的行道树,高于底层一寸的蝼蚁样的人。骑车的,买报的,吃燕皮馄饨的,牵狗啐痰的。兰舟坐当中,脸朝车外探,跟随倒退的人物向右摆。柳亚东被他呼吸一拂一拂,不看他。涂文下车提回一兜豆脑油条,开着黑桑,蛰进条民居巷。

    准确地讲,这儿原是老素水化工技校的职工宿舍楼,学校两千年人去楼空,转给省劳动厅管辖。下了车拿行李,涂文管开后备箱不管提。胡自强拎着大包猛地掼紧后盖,涂文拽着吴启梦直皱眉,说:“手脚有点轻重好吧?这他妈的也不是我的车。”胡自强忙道歉。

    三拐两拐,进了顶头的门洞,上二楼。这儿白天也黑黢黢的,报箱的小锁锈得通红,灰扑扑的墙上满盖疏通下水道的大章,煤球报纸哈啤罐过道里垒得险象环生,好张滋生耗子祖孙三代的温床。顶上是声控灯,有点儿智障,不猛咳两嗓根本不带睬你。涂文挺暴,劈天盖地一声吼,连亮了三层楼。屋子分编号,208独住吴启梦,顺次一间住涂文侯爱森,再顺次的留给柳亚东三人。

    推门进去环视一周,宽心了:比龙虎还强些呢。长虹小电视、荣事达空调、立锥大小的独卫、油腻腻的小厨房。这他妈以前哪敢想?胡自强踮着脚往里走,轻声说:“我还当要住地下室呢。”柳亚东神经病,率先捡孬的看:顶上的腻子掉得瘌痢斑剥,睡觉记着别张嘴;踢脚线上一圈黄渍,不定淹过几回水;屋里潮阴阴不临阳,他手腕子又得翻脸;最关键——一张行军床,一张棕绷床。这不他妈设难关呢么。

    胡自强往行军床上一撂包,按着扁塌塌的垫子,说:“我个子大,这个睡我一个还正好。”

    拉倒。柳亚东心里耸眉,摸了摸鼻梁。

    “小毛孩儿!”门是三合板裁的,着涂文蹬一脚,颤巍巍地打抖,“出来出来,吃早点!”

    餐桌在隔壁,是个麻将桌,铺了块隔水的油毡,辨不出它原先是蓝是灰。吴启梦睡张单人床,拉了张嫩粉的布帘隔了餐桌。帘漏开一角,探看进去,里头一张脏兮兮的圆镜,一张猪血红的桌案,上头码了不少瓶瓶罐罐。留心再伸个头,能看到墙上贴了些海报,印着同一个皮草浓妆的女人,女人神容淡漠高傲,别有神秘的味道。柳亚东对这人没印象,看清了纸上的字——哦,她呀,王菲,红歌星。

    “你吃他也是死了,不吃他也是死了,你委屈你肚子干嘛呢?找他呀?阎王爷说你阳寿没尽,还得差人给你蹬回来。”

    涂文勉强凑齐一个锡锅三个碗,把豆腐脑一份份倒满,自己揪断截油条塞嘴里嚼:“女人不吃饭血气不足不来例假,以后你那亩地,当心播种了不长芽儿。”

    咻!从帘里掷出个女式提包。涂文后脑勺长眼,偏头躲开,包险没砸中兰舟。

    “日他妈给你脸了个不分好歹的。”涂文呼噜呼噜喝豆脑,冲三人笑:“别管他,吃咱们的。”

    挺莫名其妙的,说话不是,不说也不是。胡自强专注挑拣豆脑里的黄豆,一粒粒往嘴里送,低着头吃得缓慢拘谨。兰舟吃不了辣,已经上升到了生理障碍,他豆脑里的油泼辣子少说添了两勺。他不肯说,硬吃,两口下肚就头颈发红。柳亚东干脆不吃了,拽走他勺子,看着他红艳艳的嘴。几乎要咬个牙,他才敢开口:“不好意思。”一点儿没他武校里的牛逼。涂文嚼着根榨菜,撩起眼皮,“有话说,别假客气。”

    “他怕辣,我想给他倒杯水。”

    涂文一愣,继而露出匪夷所思的笑意,“哎不是,你仨当你们被绑架着是吧?虚个驴蛋呢?吃不了说呗!下回我买豆浆,行吧?”他往墙拐的矮冰箱那儿走,拎起水壶晃晃,“哎对不住,早上没烧水,牛奶喝么?酸酸乳,蓝莓的,齁甜还解辣。”他钻进吴启梦的粉帘,没会儿出来,一人扔了一盒。

    “以后都吃一行饭了,你拘个屁?”涂文一指自己鼻尖,问:“怎么?我长张凶神恶煞的脸,唬住你仨小毛孩儿了?”又乐:“也不是啊,你脸瞧着也比我善不到哪儿去啊。”指的是柳亚东。

    “你老成些,我嫩点。”柳亚东也笑笑。

    话头算捻开了。涂文叼着卫生筷嘿嘿笑,一手支颐,来回看三人,问:“是真嫩,上过女人没有?”

    胡自强呛了口酸酸乳,奶点子四溅,他窘得拿手捂。

    涂文贼兮兮一指他,揶揄道:“耶~你上过!”又追问:“爽么?多久?甘愿的还是你掏钱了的?跟你熟头回嫖的能挺过十分钟我都算你有能耐的!我/操那些按摩姐的功夫——”

    吴启梦又砸出来一只小皮鞋,“你他妈要不要脸问这个!”矫揉的尖嗓子。

    四个人都望过去,吴启梦出来了,顶着张没妆的脸,眼皮鼻头有点儿红肿。真要说,卸了妆还好看些。平平两道稀淡的眉毛,眼型粒杏仁,鼻头尖出几分精明相,长着一粒咖啡色的痣。他裹了个流苏穗穗的玫红大披肩,一屁股挨着兰舟坐下,端起份豆脑咕咚咕咚,碗就见底儿了。他站起来够桌拐的一罐卤虾酱,撕一半油条折三折,一头蘸进酱里,咬一大口,鼓着腮帮奋力咀嚼,不知这油条跟他结得哪门子丑。他闲着的那手抚着颈子上的指痕,涂文久久没讲话,突然一撂筷子,扯吴启梦衣领,“我看看。”

    吴启梦有颗硕大的喉结,下巴也带着层男人味的淡青色。

    “那老头我服了,瘀了都。”涂文扯正他衣领,“你也别不服,推心置腹想一想,是我我也掐你。”

    吴启梦瞪他,挥开他的手:“凭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