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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罗海愣了久久,才答应,啪嗒着拖鞋欢快地跟上,道:“.......哎!东哥!斩!”

    应当说柳亚东后来叫罗海往北,罗海字典里就再没南这个中国字。仰慕一个人真不难,一点困境里,给予分寸之末的关怀就很足够了。

    罗海捂着眼角踉跄站起来,揉了两揉,低头擤了个响。柳亚东扽他手,往他脑顶上盖一掌,轻轻一揉,说:“胡孙儿给你留情了,回去给你搽个药,没事儿。”

    兰舟晕过一次被诊出低血糖,兜里后来就常揣把龙酥糖。他摸出来往罗海手心里一塞,指胡自强:“他脑子有问题。”

    拾情面的一句话,揭开沉默,四人近乎同时一笑,不痛快就剩下一丁点儿。胡自强懈下肌肉揪紧从而高耸的两肩,也恢复了温淳的样子。

    正要不声不响地跟回队伍,刘国奥就来了。

    刘国奥绰号既无奇的叫阎罗,也被阴损的喊“老广”,为讽刺他突目唇厚,下巴如扁铲,标准南蛮子相。年前有谁输过一把剪子包袱锤,玩儿得很大,得抱着赴死决心地奓胆问老广:刘老师,您女儿,是有越南人血统么?这比直说他本人特丑还阴损。入伏天儿,刘国奥暴怒得印堂发青,噼啪抡一顿白蜡棍,外加罚这人定了一晌头顶地。掉头要说老广的长处,无外乎就那一楞楞还叫板扎的田鸡肉,可人是个五短,一旦健硕,就更促狭得像只吊颈子的类人猿。

    龙虎武教里说他不凶狠,那是人都可以说自己仁慈。但嘁嘁喳喳传,对于老广其人应当要抱点是非因果的同情。传言他当年也是军中一枚傲霜斗雪的绿星,人其实挺刚正的,是年少气盛违逆军纪才遭部队除名,兼劳教五年。吃完牢饭八八年复教,不允入政府部门,不允入国企,不允经商,不允高消费,被视作异类处处防备,刘国奥在电机厂里翻砂混得厌人厌世,才把他的刚正变成有迹可循的暴戾。有关这人起初违了什么军纪,说法有二,一是打残了同连战友,二是越国境开枪。来踪去迹语焉不详,讲清了反倒没有传奇的滋味。

    “动手了?!”

    刘国奥乜斜一眼就够叫人腿肚子爬虫,“加跑两圈,都他妈的回去给我深蹲!”他黑掌一勾,骆驼似的披着厚皮的黄眼珠一转:“兰舟柳亚东,你们来。”

    第3章

    龙虎校纪“驰名”百里,精悍不过素水人骂的:哎那他姥姥的不就是个小少管所?!

    少管所好啊,孽种不受驯,爹妈能设法儿把人往里硬送。总讲:算我最最没辙的法子了。要比真少管所多些宽纵跟人情吧?至少能学到点真本事吧?说出去,也不至于落一个差名声吧?都是这么自诩无计可施的借词卸责。

    国墨的状况要相对刁钻,非但易怒,还有点儿自残倾向。校务推诿了两天,不大情愿接这块燎手的煤。直到一叠现金被温温地掖进手心了,才咽话,改成声势虚张的恫吓:那好那好,那咱们先说好,学习期间听凭管教,任何意外状况,恕我校概不负责。

    换言之替你接盘,磕了碰了,你别他妈还反来叫嚣。

    校政楼上下三层,龙虎武校最体面的一栋自建楼。眩亮的白墙,赭红的玻纤瓦,背倚矮丘。近这十年,螺丝岗人渐次做起了木料加工,这儿天常飘雷雨,更飘刨木的薄屑,空气里常有苦涩的松香。泡桐一年成材不挠不裂,矮丘上便植遍白花泡桐与垂枝榆柳。男孩一茬茬栽倒进青春期里,皮脂酸汗一汆,常一觉睡醒就冒了漫野的红疙瘩,脏手又掐又挤,挤成了男人意味的一脸崎岖。泡桐一身都可以制药,生活老师偶尔来摘盆喇状的白花,剪碎润水,给男孩儿们贴脸。

    校政室在二楼,回廊一侧贴着风采榜。一米一栏,裱着黄铜色的方框,内容是精英健将何人,何年入校,何户籍,时任教练某某,何竞赛获奖,现已任教员,入影艺武打界,或考入北方体育大学。去到的都是柳亚东从未到过的,高楼林立的远方。

    可龙虎年年人进人出,榜上始终是这些人传延不变,久得落了灰。上不了墙的那些个呢?不知道。不如意、不顺遂,不必被知道。

    隔着玻窗,柳亚东兰舟一齐探视里屋,那个叫国墨的。

    是个四眼,戴着框镜,练起腿法这就个累赘,时掉时拣的,碎了才操蛋。他是竹篦撑起的骨头架子糊层筋肉皮,哪儿也是柴巴巴的,人神容委顿地横斜着,像个旧时候抽大烟膏的。手就还蛮漂亮,没武校人丁点青筋叠暴又硬厚的样子,指关节褶痕都叠得很仔细,看样得会个什么乐器才不显白费。穿的也蛮体面,饱囊囊的一件羽绒袄,帽檐缀一周滑顺的细绒,藏青的内衬衣领锁着喉结,那粒纽扣都是亮金色。脚上是双钩子标志的白球鞋,皮质看起来分外细软。——精贵得不叫一路人。

    “送这个白斩鸡样子的来武校,”玻窗上水汽又厚得雾虚虚,柳亚东用手一弹,“我看他娘老子都饭吃咸了。”

    “也是是熬得没辙了呢,对付浑人,累心不累命啊。”兰舟摸口袋,又摸出一小袋烘糕,丢给柳亚东:“你先吃这个垫垫吧,等去食堂连稀饭都没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妈打扮的挺入时啊我看,多没辙?是死了还残了?”柳亚东把东西掖口袋,贴着墙站问兰舟:“不甜的没有?”

    兰舟朝他伸手,说:“不吃你给我吃。”

    柳亚东一巴掌轻拍上去,不给。歪了下头,又盯着他:“我最近比你高了。”

    兰舟不信,“才怪。”

    十大几岁关节总是痛痒,说明正孜孜不倦地抽枝,身量也真的一月一变。柳亚东兰舟动辄就背贴背地样样。人里,胡自强怎么着都他妈的算高大,罗海都算矮胖,和差距悬殊的人比较最没意思,就是他俩这样,相差无几地胶着着一丝半缕,才计较得出趣味。兰舟挺身不动,柳亚东扶正他两肩,意思说:一点儿皮你也别想赖。

    武校人都是穿多威帆布武术鞋,纸壳似的软底子,鞋面绣枚“武”字,白色统统脏成了灰黄。鞋尖抵鞋尖,柳亚东不必靠太近,就越闻得见兰舟身上的香气,酽浓得如同践踏了整亩晚香玉。这气味源于他冬天涂脸的雅霜面油,一瓷罐索价三块,特别便宜。但搁哪个带把的抹喷香都得被奚落,兰舟早听惯了。柳亚东清楚他是因为脸干,吃冬风一呵就裂小口,不挹注层膏乳,腌了汗就锐锐的疼。可他脸才最干干净净。柳亚东鬼使神差的,没和他背贴背。

    兰舟近乎和他平视,柳亚东唇周的一茬磁青看得清楚,他说:“你这样准个屁。”

    说话间掀动出白汽,兰舟嘴上的死皮翘进柳亚东眼里。他冰手凑过去捻下一缕。兰舟伸舌一卷,尖端冷不丁扫过他甲盖,又披覆住下唇,抿出了血味。胸膛黏到了一块儿。柳亚东用眼色道歉,问他:“撕疼了吗?”抬下巴目测,又笑:“我真的比你——”

    砰一声巨响,什么物件击上玻窗又快速弹开,当啷掉地。校政室里一阵咚呛。兰舟柳亚东讶然地剥离开。刘国奥开门,探出黢黑的脑袋,说:“你两个快进来!”

    文的人闹起来比粗人更癫,通常也更具爆发力。副校谭寿平从老板椅上站起来,朝前快速地点指头,他荒芜的脑顶贴齐挂扇,扇面题着斗大的“肝胆”。国墨抡的是煤炉上垛的锡水壶。谭寿平爱茗茶,水是一壶续一壶的煮,好赖他抡的这壶还没沸起。水泼一地,国墨天庭颈侧各暴起一根经脉,他双拳紧锁,站立着逼视沙发上错愕的男女,声嘶力竭着,说:

    你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?!你们要我来这里!去医院你们就好过了是吧?!我去过几次了?!我手上这个疤怎么留的?我要杀掉自己!我把他们也杀掉!

    “犟种犯驴就先把他装匣子,别磕碰,看住了。”刘国奥俯柳亚东耳朵边咕噜:“眼尖点儿不行就捆。”又看兰舟:“你脾气好,话要劝着听到了?”各都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装匣子”就是关禁闭,黑洞洞的一间茅厕大的屋子,给吃给喝就不给灯,也不让出来,专整治逞强不驯顺的犟种。装匣之外还有个“扎袋”,字面上的意思。柳亚东匣子袋子都待过,那滋味儿真他娘的不是人受的。

    没人应他,国墨加倍喧起,嘎啦啦掀倒红木茶几,转身捧起谭寿平桌上的金蟾白菜,举高过顶,狞着张脸作势冲男女掼去,“我砸死你们!”

    “哎!”刘国奥才上前,把人抱怀里箍死。国墨挣动,蹬腿“跺跺跺”,嘴里大喊:“操/你妈/逼放开我,你别控制我!你控制我我砸死你!”

    形势紧急,柳亚东用的最基础的擒拿,招式叫顶膝锁喉。这招白得很,跟喉没多大关系,只克无防备的外行,固定收势改良了柔术的袈裟固,反关节有但不昭彰,看着云淡风轻又有章有法的。不叫他挣脱,更不叫他爹妈看了太过心疼胆颤,柳亚东有经验。

    龙虎武校里不成文的规矩:武教不允在家长面前动黑手。国墨是柳亚东被刘国奥喊来锁的第三个。前俩也是顾自闹腾,一胖子一高个,一个初中厌学,一个拎砖开了体委的瓢。都不比这个正躺地上满嘴喊杀的难对付。柳亚东抱死国墨,任他做无用功。

    “先带去,先带去看看宿舍,见见生活老师。”刘国奥托着金蟾白菜指门外,快速拨动手掌,鲜见的慈眉善目,笑说:“交我们学校就别担心啦!都能练成好孩子。”

    不见得。柳亚东心说,与兰舟各擎国墨一臂,挟他出校政室。

    “求求你们!求求你们一定要好好管教他!不求多好,什么都不指望。”女人突然泪光点点地呜咽起来,一副不忍别离的样子。

    柳亚东扭头一瞄,结果在她眼里瞥见了一瞬的释然,好比撒了泡久憋的尿。他突然就对手里的国墨抱有同情之心了,心想你是多可恶,能叫妈都恨你。

    结果这同情俄顷就云消雾散了。下到一楼,这人有备来的,裤兜里揣了根四寸长的改锥。他攥着东西折身就朝柳亚东捅,很没分寸地冲着面门,冲着眼。兰舟没犹豫地伸手去挡,替他捱了。嘶嗞一响,他手背连腕斜斜刮下道血红。柳亚东扽远兰舟,一脚猛蹬国墨尾椎,狠狠蹬飞他一米多,“我操你老子的!!”

    “我操你妈的!”国墨叫骂着嘭的扑倒,手脚并用跌撞着爬了半米,撑地站起来就跑。

    就逃。

    邵锦泉相中会客厅里的这幅墨荷不是一两天了,画不拘成法狂笔乱扫,工处仍细致入微,这风格现世无出其二,谭寿平说什么也没割爱。已经撬走他一幅李苦禅的花鸟了,邵锦泉觉得自己该老实一点,盘下半个金鼎茶楼给他,未必比名人一平尺的字画值钱。邵锦泉按熄烟蒂,眯眼盯画,拇指一抚款印:黄永玉。

    门冷不提防地被梆当破开,滚进来个狞着脸又惶惶的男孩儿。邵锦泉端茶杯的手停了,正要问句谁啊怎么,又蹿进来一个。这个黑眉长眼,衣服敞怀,扑进来时衣摆飞扬如翅,结果也狞着脸,“站住!”

    柳亚东恼得眼膛烧红,他那股消隐许久的屈辱感重袭,搅和了胃酸灼向喉头。国墨梆当当拨倒座椅,他沉默地一只只翻越。论迅捷,柳亚东是训练有素的小苍鹰,国墨不过是全凭本能的芦花鸡。芦花鸡啄倒了好些白瓷杯、烟灰缸、名牌架,一路蹿逃,一地货损。柳亚东轻易把人逼停至拐角。国墨蹭了一身泥秽贴着墙。他左眼充血,又神容脆弱地不住发颤,嘴仍犟着喊:“你不要控制我!”

    鞭腿前,柳亚东习惯前后微颠再伺机进攻。他喘着收下颌,瞄准了国墨左腮。兰舟撞进门,拿衣袖包着手:“柳亚东!”柳亚东才改击胯骨,收了五成力气。

    横刀扫过玉米茎似的,国墨应击趔倒,嗯地伏地痛哼。柳亚东蹲过去揪起国墨的头发,拾起地上的改锥,冷着嗓子:“我他妈控制你二大爷。”硬掰过他左手,翻到背面,不由分说,原模原样,也划了一道。

    没狠到淌血也未必不疼,国墨盯着柳亚东倒没吭声叫疼,抽了口冷气咬牙强问:“你是这里养出来的狗吗?”

    柳亚东又一拳抡去,避开他眼角鼻梁。没想这一拳让国墨懵了会儿,回神后就倏然一瘫,委屈地抱头大恸。通常心理防线破溃就不会闹了。柳亚东才起身,揣改锥进兜。

    邵锦泉一迳护着黄永玉真迹,免它骚乱里遭殃。柳亚东这才发觉他,和他对视,不认识,怔愣了一下,又什么也没问。他拢拢大敞的衣服,去扯兰舟左手:“我看看。”

    “不深。”

    不深但长,蜿蜒一道,丝丝缕缕地漉血。

    柳亚东低头含住伤口。嘴里刚有腥味,他就感觉到了兰舟坚定诚恳的挣动,是真的不情愿。一刹那他觉得不悦,但还是抿着没放。兰舟手背冰凉,面油抹脸一并揉了双手,含进嘴里有丝丝人工的香甜,吮化了擓奶油似的。他舌尖在破损处一蠕,想挑开皮囊寻进底里似的。等血舔净了,手背也温了,柳亚东“啵”的松口,黏出根藕丝。兰舟不嫌地用掌根捂住,他又一刹雀跃,忍着悸跳嘱咐说:“你赶紧去诊室打个针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兰舟被允免午训,扎一针破伤风,寝室里盖着老棉被,一觉闷到黄昏。

    梦里是他端进端出一盆盆血水,泼洒向屋前的一畦花圃。花圃里遍种了索玛花,一簇数朵,滋滋嚓嚓绕围篱舒张,长势竟凶恶,杏红、雪青、米白的,统统被血水滋养成朱砂红,浓的滴滴答答淌着颜色。他父亲在屋里痛吟。兰舟睁眼醒了,红色从梦里承袭下来:落日囚在方窗的困境里,铺了螺丝岗一地炎光织造的红丝绒。他掀掉被子,满手满背是煨出来的汗。

    龙虎是兵营式寝室楼,各寝过冬烧一个煤炉,锡皮通风管横平竖直地伸向摇头窗外。不知道真假,传言头些年龙虎烧煤炉毒死过一寝两人,但中南严冬冷得没辙,照烧不误。死?那算你他娘倒霉。各寝选一只领头羊,名曰寝室长,每晚提铁桶火钳去舍监那儿取四颗煤球。兰舟早早去了,舍监钱爱萍拆着棉纱手套问他怎么不在武厅训练,他朝她扬扬裹纱的左手。钱爱萍又喊住他,进了里屋又出来,塞他怀里几枚朱红的砂糖橘,说外甥寄的一箱,拿点尝尝。

    兰舟一只手洗了个脸,把被子叠成豆腐块,换了煤球,扫了地,给两盆长寿海棠浇了水,又拎了个塑料红桶全寝四处搜刮待洗的脏衣。不是闲的,更不是雷锋,是龙虎隔日一查寝,严管学生德行,脏乱差要登在每周公示上,少不了他寝室长吃顿呲。过分了还得吃油条。罗海点撮撮攒了一堆的脏袜子,胡自强浸洇着臭汗的练功服,全拾出来。

    柳亚东换洗算勤快的,鲜少让兰舟搜到东西。结果一扽他枕头下掖着的背心,啪嗒又从上铺带落下什么,兰舟去拣,发觉是个火机,上头团着条藏蓝的内裤。内裤硬撅撅的,捏着一想,猜是精/液干涸在了上头。兰舟停了停,也丢它进红桶。

    冬天的湿衣像薄豆皮,风里一挂,俄顷僵滞。罗海如同瞧见只断线的风筝,昂首一指二楼的回廊,乐说:“船儿把咱们衣服都洗了。”

    红黄的云霞里,柳亚东瞥见自己那条被八四漂出串红斑的内裤,正平挂横杆上飘荡。

    冷不提防地就想起自己刚穿它的情形。买来拆开,捻净线头,两脚穿进洞里,贴着皮肤向上提拽。臀围正好,腰围略大,包着那话儿的地方却显见的紧小,绷出一个山峦耸起的行迹。人站起来,山峦便倾坍,像丝袜里盛住了台球。那是柳亚东第一次惊觉这茶壶嘴的长势,卧在茸发里,茸发丰茂,甚至延到肚脐,呈一道灰黑的纵线。看内裤包装,明确写明均码——他已比“平均”要膨大。

    类似苹果装进塑料袋里束紧,释放的乙烯会催熟果品,紧裹的内裤催熟了他。一夜置身眩惑的幻影里,第二天他发觉自己梦/遗了,腿间一泡稀淡的白黏,弄脏棉被连带着濡湿了垫单。他那会儿十六,来龙虎第二年,遗的不算早。他一股脑掀了褥子,脱了内裤下床狠狠搓了,没人教他之后该怎么做;也没替换的铺盖,于是和衣连睡了一周光板。这内裤就变成了一种象征,或者他蒙昧的姿态,柳亚东平白对它生厌又生畏,但又不舍得扔,觉得犯不着,就又一直留着穿。

    柳亚东头脸一热,嘴里动动舌头,把手里的纸饭盒递给胡自强,说:“你拎上去给他吧。”违纪打包给兰舟的晚饭,一个油饼一碗白粥。学校操蛋,只许按时堂食不让外带。

    “哎。”胡自强接住东西看他走,“你去哪?”

    “忠义楼......我拍会儿沙袋。”柳亚东叼上袄子拉链头,脖子缩进衣领里。

    “硬气班那帮明儿出去表演呢!地方留了给他们加练。”罗海腋下夹着双下午踢脱胶的武术鞋,拦他,说:“今周五没晚训,搏击的晚上集体看电影啊,忘啦东哥?”

    柳亚东眨了眨眼。学校半月安排一场电影,多是场喧闹的喜剧,为解学生长久拘囿和机械训练的疲累。上回看的是《笑林小子》,荡着满场欢笑,可出了字幕他就忘了演的什么,只觉得那个圆头圆脸眯缝着眼的皮少安,长得活像小了一号的罗海。“什么电影?”柳亚东问。再是他妈什么这个小子那个小子的,他就翘了不去了,没劲。胡自强说是《无间道》,他有兴致,点头比了个OK。

    柳亚东抗拒告诉任何人,他又弄脏那条内裤,是因为梦见了一截瘦腰。

    观影的地方在孝悌楼的弃用武厅。说弃用也是半新,出声有反响的面积,顶挑的高,敷层人造革吸音,散缀十多枚圆形顶灯,地铺体操垫,四壁绘南海风情的沙滩椰树落日听涛。一厅几乎只靠那两眼推窗通风照明,整个儿就显得黑洞洞。四个拐角,满堆棍棒刀戟、圆鼓彩旗、破旧的软垫,长短塑钢带遍地挓挲。武厅成了贮仓,乱得粉尘扑扑。生活老师在顶南头“为校争光”铜字下拉块大白幕,三四米外摆台投影,连上电脑,幕上呈像。幕布吃风跌宕,像也跌宕。

    大约七点人就齐了,自带马扎,按班组坐,按个头坐,按关系好赖坐。武教多数自觉,都门清自己一来好比夜宵摊上摆上个大粪桶,没学生再怀着那份好闲情了。

    罗海没怄气胡自强的一拳,但心还虚,眼也还挺疼,就屁股贴马扎往前一进,错开他一身半。胡自强更是来得快去的更快的种,乍起的愤怒退潮,他滩上剩的全是疙疙瘩瘩的愧疚。不太会说对不起,又觉得自己没必要说——他骂我妈了,嘴巴一张一合地是真骂了,就踌躇着一天没吱声。音响里滋滋的杂音忽的做大,幕上浮的淡影渐浓,显出字幕:主演刘德华,梁朝伟。再怎么圈着也知道是大明星,男孩们一阵雀跃的嘁喳。

    柳亚东来得迟,因为没找见自己那个断了根纽襻的瘸腿马扎。兰舟跟在后头,怀里揣了刚烘热的砂糖橘。胡自强招手喊:“哎这儿!”倒数第一排耸出截他来,额上映块非蓝非紫的荧光,脸上一小片头顶地压出的急性紫癜。

    猫腰绕过去,柳亚东扫他马扎腿一脚,险没把人撂倒,“都当跟你一样高,这么后。”又往拐角一指:“我撕个纸盒子来坐,往那头挪你的腚。”